世上本没有科学,讲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科学。
什么是迷信?学习民俗学,经常遇到这类问题。甚至还给它加个定语,叫做封建迷信。
给人感觉很LOW的一个词。其实就语源来说,迷信只不过是“执着的相信”某个对象的意思。在各个认知领域,其实都有迷信。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把迷信作为反驳他人的一个说辞,含义不过是——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当我们把反对的东西都称为迷信的时候,对方眼中的我们同样是迷信的。
说到把民间信仰称为迷信,其实是站在精英文化的立场,对草根文化进行批判,这很难说没有偏见。精英知识与民间信仰有矛盾,它隐含的逻辑是——在关于ABC的争论中,“我”是正确的,所以“我”在ABCCDEF……方面都正确的。
精英文化有优势,坚定地认为所有的正确都在自己手里,精英文化教育普及的结果必然如此。这一点确实可以得到不少证明,例如曾经流行的“民科”,大都立即被批得体无完肤,毫无招架之力。而有的民间俗念本身有问题,又去贴“科学道理”的标签,反而显得科学必然是正确的。结果就形成了新的世俗观念——教科书上的是正确的,科学的;村巷里来的是错误的,迷信的,前者应当改造、纠正后者。一旦把这样的观念绝对化,新一代的迷信也就诞生了。
科学始终要包容错误,而且是包容大量的错误。就我们现在的“进步”而言,主要是纠正自身错误的过程,而不是照搬四百年前欧洲人与教会“迷信”作战的过程。
科学的自我否定,是很正常的,举几个例子。
较早的事情,如鸭嘴兽的发现,曾经让“哺乳动物不会卵生”的真理破灭。而就在进化论确立的那个时代,人类还颠覆了不少固守的观念,曾经的真理,转眼都成了迷信。这就说明,人类认识总是有限的,不存在绝对的真理。人们可以分辨正误,但不应鄙视、排斥错误。
最近的事情,如在讲究理性、注重实践的现代医学领域,曾认为人类的胃酸浓度这么高,绝对没有细菌能在其中存活。可是呢,经过鲁宾·华伦和巴利·马歇尔的努力,现在普通人都知道幽门螺旋杆菌的故事,又一个科学的真理成为错误。这就说明,即使是有较高专业素养的人,也有认识局限,也有迷信。
再讲个大家仍然执迷的事情,就是关于转基因的认识。转基因食品这一科学的产物,已经被众多科学实验反复地“盘”过——没有发现对人体有危害,客观上反而让很多人过得更加幸福。而且为了“以防万一”,各国对转基因产品的商用十分有限。但仍有不少人出于非科学的目的去妖魔化转基因食品(其实,转基因技术真正的危险在于科学伦理方面,现在出的问题都是这一类)。这就说明,观念是否正确,与支持者的多寡没有关系。人类即使在关乎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也往往迷信一片。
真理被忽视的例子,还有关于心理对疾病的认识。很可惜,我们身边一部分相信科学的人,宁愿喝鸡汤也不会去读正经但枯燥的心理学著作,还非常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问题。如果能反思自己的观念,不难发现很多普通人仍然生活在迷信之中,只不过把阿弥陀佛、牛头马面换成了Vitamin、DNA……
上面的例子,有专业的验证。而客观世界并不是全由我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们同样不得不道听途说,同样不得不面对未知的部分。我们的认知与实验,就像指责民间迷信之不可靠一样。例如现在很热门的量子力学,一般人对量子力学的了解,大概也就是三两篇不一定靠谱的科普作品。可是因为有科学的背书,我们一样深信不疑。可对于平常人生,现在毫无可能去验证量子存在。普通人掌握量子存在的直接证据,甚至还不如李老太确信菩萨昨晚来过的证据多,可是我们却要嘲笑李老太的迷信。显然,我们自己也是不讲实证的角儿,是靠了群体的势力来打赢这场口水仗。所以,我们尽可以不相信李老太的故事,但犯不着指责李老太不肯放着菩萨来听讲量子力学。
讲的这几个故事,意在说明两点:
第一,科学的本质是实践中验证的规律,不是教科书,也不是权威的声音,更不是“我们”。
第二,执着于已知的东西,容易变成打着科学幌子搞迷信。真相是:在以理性为主导的自然科学领域,“迷信”也常见。不需要鄙视辩论对手才能谈科学,容纳错误才是真正科学的态度。
一个事物总是要面对多角度的评判我们的迷信叫真理,别人的真理是迷信。
回到人文领域,我们就会发现迷信是个伪概念。在人文科学领域,我们判断是否迷信,往往只能依据自我的观念。实际上自我认知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正如文学上说,有几个读者就有几个哈姆雷特,人文的观念,可以说有几个群体就必然有几种文化差异。
人类学、社会学,乃至于心理学、教育学都早已认识文化差异的必然性,因此也在自己的学科理论当中设计了判识与解决之道。麻烦的是,人文科学同样产生、存续于不同的文化群体中,并没有哪个学科能设计出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案。这必然导致在迷信的判识上存在着疑惑。现在我们能做的主要工作,还停留在寻求一种表述的阶段。
表述的意思是——在一篇论文当中使用迷信这个概念时,能将之置于确定的学科背景,在该学科理论体系当中,能确认其操作方式或思维特征,而不是作为一个单纯的、否定性的贬义词。
具体说,在民俗研究当中,我们不可避免会接触到奇风异俗,也不得不面对价值判断的困难。此时,寻找学科原则的指导,避免无用的感性影响,才能使研究者保持专业的态度。当抽象的迷信变成一个具体的神话、仪式的时候,它就只是一个民俗事象,而非道德家眼中的恶行,或者政治家眼中的陋习。
在文化价值论当中,我们会认识到,研究者并不会轻易地否定他群体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以此为理论依据,我们也没有理由简单地否定同一群体当中、不同阶层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不过,与异文化研究不同的是,本文化的研究更容易因个体的生存状态发生立场变动。也就是说,此时研究对象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想做到平心静气,纯粹理性,那是空话。所以同一群体中,观念斗争反而更为激烈和直接,以至于一些人类学者主张放弃这方面的研究。
在本文化的审视中,我们站在群体的一端,给另一端扣上迷信的帽子,感情上是那么的顺手和理所当然。可是进行学科反思的时候,必然认识到这是多么的不可靠。因此,我们只能依赖学科原则的一致性,来证实研究的真实性,而不是追求“纯粹理性”。
举个例子,还说民间的鬼神信仰。代表精英意识的行政力量,对这个是十分反对的。那他的理由,重要的一条就是会影响群体的认识水平和生活质量(尽管这种影响很多时候是“虚拟”的)。如果研究者能坚持民俗学的专业立场,首先根据民俗原理,这个现象应定性为一种精神民俗状况,它的存在并不是因为社会地位而决定的。就像“心理定势”一样,这种信仰具有自觉和不自觉的双重属性,有群体一致性,会在群体中互相影响。而信仰的目的,同样是“应对生活困难的想像”罢了。民俗学要研究它,重点是认识人类文化发展的规律,而不是要做社会评价,也不是要批判不属于研究者自己的东西。
因此,在民俗研究当中,将民俗信仰视为特定时空的一种认知方式(这个特定时空可以理解为一个文化系统),本身并不含有褒贬之义。而精英文化支配的现代行政意志,或者在其他领域,将之命名为“迷信”,赋予负面意义,也是各有考虑。
有一些号称民俗学专业的论文,就在选取立场上出了问题。他写民俗学的论文,却用了行政的眼光,讲民间信仰与上层意识形态不符,这时就把民间信仰斥为迷信。行政精英鄙视民俗信仰有自己的原因,民俗研究完全跟随行政视角,最后得出的结论也不需要民俗学科的支撑,只能是一些政治宣传的口号。这喊口号有“错”吗?没有。但这与民俗研究有什么关系呢?更是没有。所以我们先不说观点如何,就这个方法做民俗学的论文,那是很成问题的。
结论:民俗专业研究,一概地鄙视迷信,实际上只不过迷信了新的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