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访“东方黑格尔”贺麟故居
文/古春晓摄影/李贵平
五凤溪:乡愁“哲学门”(下)
德国天才短命诗人、哲学家诺瓦利斯:
——哲学活动的本质是精神还乡,
哲学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
贺麟故居
在西方,哲学是一种乡愁;
在中国,乡愁是一腔诗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中的这首《小雅·采薇》,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乡愁诗。
今我往矣,正值早春“杨柳依依”。金堂籍著名哲学家贺麟先生的故居,就座落在龙泉山东麓五凤镇外的杨柳沟。新柳点水,诗情画意: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柳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咏柳》应时节,此访真碰巧:笔者恰好在杨柳沟“遇见”唐代大诗人贺知章。
在贺麟故居堂屋悬挂的几幅先祖画像中,有一幅赫然写着“十六世祖知章公”——字季真,自号“四明狂客”,玄宗朝礼部侍郎、三品集贤大学士……
天宝三年(年),贺知章以86岁高龄从朝廷致仕还乡的《回乡偶书》,堪称中国“回乡诗”的千古绝唱: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名言:“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笔者刚从京城退休回川,今我来访“哲学门”,满满都是乡愁的哲诗与哲思的乡愁。
贺麟故居
故乡:有凤来仪
贺知章《回乡偶书》之二:“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此乃诗人故乡越州永兴也(今杭州萧山)。贺知章于36岁高中进士科状元,离乡整整半个世纪后才重见镜湖春波。
何谓故乡?有种说法是“祖先迁徙的最后居住地”。正如“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第一人”冯骥才为他的祖居题词——“乡愁归处”。
作为贺知章后裔的金堂县五凤镇贺氏一族,是清初康熙年间随“湖广填四川”由湖南迁徙入蜀的,迄今已余年,传十四代,素以“儒中门第、诗礼传家”望重乡闾。
五凤溪古镇位于龙泉山脉中段沱江上游之滨,殆因镇周五座山峰传说“凤凰五至”,且有柳溪河穿镇与沱江交汇而得名。街道随山就势,坡坡坎坎;民居顺水布局,弯弯曲曲。所谓“半边山江半边城”,乃成都十大古镇中惟一的山地古镇样本。
四川民俗学家陈世松说:“五凤溪是清代移民在四川的一方乐土……”移民兴而水运旺,至清中叶五凤镇已发展成为川西著名的水路码头和商贾重镇。有民谣称:“五凤溪一张帆,要装成都半城盐;五凤溪一摇桨,要装成都半城糖。”
由于水码头逐渐失去航运功能,且陆路交通不便,五凤镇独偏安于山水一方,直到年才由成都文旅集团进行旅游开发打造。作为移民聚落标志性的“乡愁符号”,镇上现存的关圣宫、禹王宫、华南宫等多座会馆建筑得以重点修缮。年央视《记住乡愁》大型电视纪录片以“包容并蓄”为题,展现了五凤溪“一镇不同庙,五湖共一街”之古朴民风。
“神为万国九州主,人自三湘七泽来。”各省迁蜀移民以乡谊连名建庙,因地缘而建同乡会馆,就是为了祭祀故地神祇和乡梓先贤,作为他们聚嘉会、笃乡情、襄义举的精神寓所。会馆脱胎于宗祠,从宗祠“家祭”到会馆“乡祭”,都是一种“祖宗崇拜”世俗民风。
《礼记·礼运》:“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地灵之五凤“飞”出人杰之贺麟,正可谓“凤毛麟角”。当地有联曰:“山育林中凤,人尊世上麟”。而贺麟的女儿贺美英同样出类拔萃,这位清华才女毕业后留校工作,直至担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和中纪委委员,不愧为“麟子凤雏”贺家女杰。
“青山绿水偏多意,此地有人添国光。”在五凤镇外两公里寨子山半山腰一处清幽僻静的平地上,茂林修竹掩映的一座两重三进四合院便是贺麟故居。从杨柳溪边顺着一坡斑驳沧桑的大石梯拾级而上,只见朝门匾额上刻有著名书画家张幼矩书写的“心园”二字,乃因贺麟先生创立“新心学”而得名。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海归”学者贺麟致力于汇通中西哲学,即西方哲学的中国化和中国哲学的世界化。他将中学与西学融合,将理学与心学打通,创造性地发展了儒家“心学”,创立了与冯友兰“新理学”相对的“新心学”。
“新心学”被认为是“王阳明心学”与“新黑格尔主义”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儒家思想的新发展。贺麟也因此成为“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是二十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哲学家、黑格尔研究专家和翻译家,被誉为“东方黑格尔”。
走进这座砖木青瓦的深宅大院,笔者十分惊叹此地竟庇藏着如此规模且相对完好的“世家故园”。当时正好遇见贺麟侄孙、成都贺麟教育基金会会长贺杰先生在此接待客人。承蒙主人盛情,笔者夫妇一并品味了贺家“坝坝宴”之舌尖上的乡愁。通过贺先生介绍及观览故居陈列,对这座院子的前世今生有了大致了解。
此访此地,此情此景,正如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当年从法国徒步回到故乡时写下的著名诗篇《返乡——致亲人》:
“在鲜花盛开的树下/在春天的节日里/亲爱的乡亲/我将与你们一道谈论/一道期望其中的种种真相……”
贺麟故居
故园:天人合一
入蜀贺氏在湖南原籍就以望族著称,移居五凤溪后“家道日兴,田园渐广”。贺麟故居这座院落始建于清乾隆八年,咸丰年间分家时由贺麟曾祖父贺道四与堂兄贺道三在此安居,后有扩建,包括住房和作坊(烧坊、染坊等)共有房屋80余间。年土改时,整座大院被政府分给40多户农民居住,至年时已破败不堪。
随着五凤镇进行旅游古镇整体规划开发,金堂县和五凤镇政府商请贺麟亲属共同投资,于年对这座名人故居进行大规模修复。先是由镇上将原住户全部迁到政府新建的住所集中安置,然后按原有格局和传统技艺进行“修旧如旧”,最大程度恢复到年前的大院原貌。
在成都金融系统工作的贺杰先生代表贺麟亲属牵头此项工作,修复工程于年底完成,终于让这座曾经没落的清朝老宅重放异彩。
然后贺杰又继续负责“贺麟故居纪念馆”陈列展示、活动策划及运行管理事务。作为一位热爱家乡事务的“新乡贤”,贺杰还带头发起成立了成都贺麟教育基金会,广泛开展“奖学助教”等公益活动。
正如荷尔德林《返乡——致亲人》中的诗句:“现在又有一种生命重新开始/明媚鲜艳,一如往常/神灵到来,而喜悦的勇气重又鼓翼展翅……”
故居原有一块祖传的“诗书传家”匾额已经损坏,现堂屋门楣上悬挂的“诗书传家”匾由贺麟侄儿贺永祥,即贺杰父亲书写,体现了贺氏后人对优良家风的传承弘扬。“重光”的门庭成为增进族人团结的情感纽带,以及体验传统文化、开展社教活动的交流平台。
五凤溪老桥
贺麟故居所在的五凤镇金厢村(现村名),于年成为成都市首家列入“国家传统村落名录”的村子。在年四川首届“天府好家规”评选活动中,“贺氏家规”荣登十佳榜首,成为当地“家风家训小区”试点建设的好教材与活标本。
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发展专家委员会主任冯骥才认为:中华文明最遥远最绵长的根基就在村落里,传统村落遗产最根本的价值在于它的精神文化价值。留住乡愁,就是留住农耕文化的“活史书”和华夏文明的“基因库”。
对于“有凤来仪”的五凤镇,作家冯骥才这两句话则更加形象:“我们既不能失去一只只从历史飞来的美丽的大鸟,也不能丢掉从大鸟身上遗落的每一片珍贵的羽毛。”
贺麟故居这片“珍贵的羽毛”,现已列入“成都市历史建筑保护名录”。作为一座典型的川西庭院式民居建筑,其古朴实用的风格充分体现了贺氏家规“倡简朴、贵节俭”的生活理念。登上寨子山俯瞰青山绿水环抱的大院全貌,笔者不禁产生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仿佛走进了荷尔德林《返乡》的诗境之中:
“一片嫩绿,向我闪烁不停/园林相接,园中蓓蕾初放/……这是家乡一道好客的门户/……群山之间,有一个地方友好地把我吸引……”为什么如此简单的形制和单一的色彩,看起来却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馨?
原来古老村落之“村色”来自地理,源于心里,顺其自然,美在和谐。对此《中国村落》电视专题片导演夏燕平谈到:“就地取材,是村落的胎里美。原产地土木砖瓦石,原食化于原汤,与环境融为一体。相得才能益彰,相映方可成趣。”
而在笔者看来,土生土长的传统村落民居,与原生态环境“青梅竹马”原装原配,可谓天造地设,天人合一。而反观今天所谓“新农村建设”的千村一面,再看看那些生硬的白色瓷砖“新农居”,与土地田园、与山水林盘是多么地格格不入!
对此,冯骥才认为古村落旅游应尽量保持“六风”:即纯净醇厚的风光、风貌、风俗、风物、风情和风味。
德国现代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存在与超越》中指出:“当代世界面临着历史连续性断裂的危险,所以我们必须审慎地把握以古建筑、古村落、古代文化样式等遗迹遗址存在的历史记忆,保护养育我们现代人的生命源泉。”
现代社会的环境危机与精神危机,使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失去家园的茫然之感。在双重困境中,“留住乡愁”则是从环境层面对乡村文化失落的回应与反思。因此乡愁不仅是对逝去岁月的怀念,更是对现实情景的感伤。
贺麟曾在《文化与人生》一书中写到:“当我们与大自然接近时,我们精神上感到潇洒超脱。当我们回到老家时,我们心理上感到一种安顿归宿。”
在生态美学视阈下,乡愁其实就是一种精神还乡。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名言:“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寻找“诗意地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