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载民国时期陈国钧《贵州苗夷社会研究》一书。旧文重读,仿佛穿越百年,一切已变,又似乎未变,苗族文化何去何从?
苗族的工艺——纺织与绣花
陈国钧
楚西南编辑整理
一般地说来,现今苗夷族的社会,一切还是停滞在农业时代的初期状态中,因此,他们的生产方式是原始性的,是农业和手工业的结合,所谓“男耕女织”,亦即是这种生产方式最简单的写照。苗夷族间的物质文明是落伍的,但是男女的体格都很壮健,生产力也就极强,除了农耕之外,更从事于各种手工艺品的制作;这种工艺品,一方面因不需要,另一方面不重视,所以至今还未踏入商品的生产阶段,亦不能脱离了农业的范畴而独立发展起来。他们的作品,多供自用,即是自然经济的家庭工业而已。视苗夷族自作的工艺品,为数颇多,其中形质纵然粗糙拙劣的居多,但优美的亦颇不乏。例如,纺织,绣花之类,其精致而富有艺术价值,充分表现了苗夷两族性格的美,现以限于篇幅,特举纺织,绣花两项略述于后,其余可见一斑:
一、纺织
操劳这工作,大抵由妇女担任,每在农耕余暇从事之,她们普遍的家庭工艺,当推纺织第一。苗夷族女子比男子勤劳,鸡鸣即起,白天助理家务,晚上便纺纱织布,以松木点火做灯光,家家如此,全寨充溢了轧轧的机声。通宵纺织不倦,苗夷族男女所传的衣裙,俱系自织自制,每家所织的布,大致可够一家所需的衣料:其所用之材料,为本地出产的棉花,如汉人用土法木机,札花纺纱,织成布以做衣衣服。贵州南路气候温和,宜于植棉,在榕江县附近一带,侗家住的所在,产棉多,近浅*色,尘物甚少,品质极佳,因榕江旧名古州,故有“古州棉”之称,年年有负贩汉商向侗家大批采买,远销两广。
通常苗夷族所织的布匹,俗称“平布”,虽不及洋纱布的宽长,然质是厚而有纹路:贵州东南的黑苗与侗家,用棉花织成的布,厚如铜钱,有花椒布、斗纹布、斜纹布等数种,染成颜色后,甚是美观,苗夷族除以棉花织布制衣外,大多数仍以自种的火麻为之;每年三月,播种麻籽,需六个月的生长始可收割,割后制成麻线,挞上简单机床,法同于织布,但麻布纺织,颇费时日,贵州西路花苗的花纹布,即用麻漂白后所织成,精细轻软,初见者不知其为麻质。苗夷族所织成的布通常都很厚,尤喜染成深蓝色,这因为他们出入深山之中劳作,衣服不易为荆棘弄破,而且他们缝制一件衣服甚难也不常洗换,所以染深蓝色最为适宜;他们染色用自种的植物染料,是蓼科植物的蓝草,犹如美洲土人的苏木,染色时的手续颇烦。
织布之外,尚有花苗自作的毛织物,贵州西路一带山高,气候寒冷,地广人稀,不宜于种植农作物,而是适宜于牧羊,如大定、威宁、水城一带的大花苗就盛行牧羊之风,在冰天雪地中,常见牧羊男女,驱逐羊群,欢呼歌笑,卫羊警犬狂吠过路的人,大有我国北地的风光,那地每家牧羊多则数十头,少则五六头,所喂养的羊,形状类似绥远蒙古的绵羊种,牧羊的成本微博,而其利益丰厚,羊毛既可供织物,羊皮又可硝制被褥,羊肉复能售于市场。
大花苗男女都能自做毛织物,以羊毛毡为最佳,厚的可做被褥,薄的可做外衣之类,毛毡质地为纯毛,价格甚低,虽不雅致,但足供御寒;每届冬日,便可见大花苗男女,各披上一条毛毡,其形状类似斗篷,日里挡风,夜里做被褥,是他们冬季的必需品。在大花苗作的毛织物中,最薄的一种近乎绒哔叽之类,其质尤佳,固系人工织成的,当然比不上舶来品的华美,但以苗夷族的眼光观之,则极富有价值,冬季用来缝衣,其质耐久,而能御寒,当地许多土豪地主大户逼迫苗夷佃农,先期织送,初见者绝不信苗人有此出产物。
二、绣花
苗夷族有一共通特征,即女子无一不擅长绣花,爱美的观念,非常浓厚,对于自己所穿衣服上的花纹,异常考究,花线向汉人买来,家庭辛苦所得,即作此种消耗,然其色的配合,形状的精巧,却不亚于湘绣杭绣等,着实难能可贵。苗夷族女子责任重大,劳作甚忙,但必在百忙中偷出须臾的时间来做花纹,一切饮食起居都可简陋,而做花纹的功夫,却不可忽视。她们做花纹的工作法,大致可分为下述四种:
(一)织花——此法在织布时用彩色线或是羊毛,镶织成各种花纹,颜色很鲜明,形状不一,有长方、三角、锯齿、十字等形状,我们以几何的眼光观之,苗夷所织的花纹,大多是利用平行线,以状其花纹,如大花苗中以白的麻布,染赤色的羊毛,织成红色的花纹,即是此例。
(二)粘花——此法系剪各种彩色绸布,粘成不同样的花纹于衣裙上,材料多是向汉人处买来的;这项粘花,多用于裙带、腰际或其他装饰品上,花纹既精巧,颜色又鲜明,青苗与黑苗女子最善此法,在她们的服装上即可见到。
(三)刺花——此法又名挑花。女子从幼学习针线活,除协助农工家务等外,就专心一意用针线刺绣花纹,每见她们入山砍柴,或牧畜牛羊等时,亦多将刺花的材料,藏诸腰际,一逢空闲,就取出刺绣,我们往往看到苗夷女孩牧畜,傍晚归来,手携布卷,就是她们在空余时所做的刺花,每逢集会时所穿的各种花纹,亦即是她们日积月累所刺成功的。
(四)绘花——此法又名蜡染,亦即日人鸟居龙藏在贵州苗族调查报告书中说的蜡缬法:所谓蜡染,并非以蜡作染料,而是用以作染色时的防御工作而已。考此法,各种族皆有,传说发源地是在爪哇Jawa,发明年代已不可考了。远在我国隋唐时代仍盛行,迨后流传到日本,至今尚存。但此法在我国汉族间失传已久,此在苗夷族中今仍保存,这是民俗学上最堪注意的奇事。苗夷族间流行这种绘花方法,然而最盛行的要算花苗与仲家,小之如手帕、腰带,大之如衣裙、被单等日用物品上常可见到;尤其花苗,如《贵州通志》特别述及花苗绘花之情云:“裳服先用蜡绘花于布,而后染之,既染,去蜡则花见,饰袖以锦,故曰花苗”。绣时必备一枝笔,这笔系用铜片制成,其构造以薄铜片二小块,制成斧头形的笔头,装上一根柄。形状好如鸭嘴笔,笔头两端有小口如铅笔心粗细;要绘时,先取自做的*蜡,即蜂蜡,要富粘性而又松脆,富粘性则绘上不致剥落,能松脆则易生冰裂状,将蜡放入小锅中加热,待完全融化时,拿铜笔浸入放蜡的小碗中,铜片内布满蜡汁,手执着笔即可在坦平的白布上任意描绘,蜡汁就由小口内流出而染成各种纹样,描绘工作全部完竣之后,等蜡汁干透,便将布放进染缸染色,蜡汁处染不到色,没有蜡汁处染到色,染过数回晒干,乃将这布放入煮沸水中,使蜡质完全漂清,水面上见有拉浮起,即需撇去,则这布取出后,就可显现出白底的花纹了;倘要更增些美观,可用各色染料加上牛胶,绘在白花之上,花纹益发变化,虽经久矣不会落色。上述即是绘花的实际情形,方法是简陋的,但首先要在描绘的技术上下一番功夫,因为一落笔后就难得移改,而且处理不慎,绘上去的蜡花容易损伤,所以必要有极熟练的技术;图样色彩可以独出心裁,自由设计,苗夷寨中许多老妇人,多有这一种非常的手段,绘时神妙匠意,真令人感叹不已!
苗夷族衣服上的花纹,大多如上述四种,至其花纹的样式,类别繁多,花苗所绣的花纹,多吻合方形或平形的图案外,其粘花、刺花、绘花,就多别出心裁,值得我们悉心研究。
我们观无论哪一种民族,对服装与花样,都是刻意讲求的,苗夷族何尝不然,纺织绣工既复杂,而耗时尤多,这因习俗如此,凡遇集会,如婚丧、跳花、跳场、跳月、斗牛、行歌、赶场、摇马郎等事,无异就是花衣的比赛会。每个女子都穿上花衣,新样花色,鲜质夺目,务使自己赛过人家。若分析其用意有三点。
一、容易婚配——苗夷族在婚丧喜庆时期,亦即男女发生婚姻关系的媒介场所,倘没有新鲜花衣,便不容易引起男子爱恋的热情,因而缺乏出嫁的可能性。
二、夸称富有——苗夷族富虚荣心,每值大集会时,其家长不惜终日奔走张罗,乃为女子借花衣,以便届时夸称其家为富有之家。能博得众人的尊誉为荣。所以他们日常的生活虽是困苦不堪,但置身在热闹场中兴趣浓厚则不知其为穷苦者。
三、尊敬事主——凡逢集会时,来宾不穿华丽的花衣,即不足表示对事主的敬重之意。
此三点用意,因而苗夷族对于纺织与绣花工艺的普遍性,乃表现出高超的艺术价值,诚是苗夷族文化的一大特色!
(该文发表于《社会研究》第三十三期,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