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文明的碰撞
年9月23日库车
假如西方有通往东方的路,那只能是龟兹;假如东方有通往西方的路,那只能是龟兹。
龟兹是东方与西方的必经通道,几千年来,东来西往的人们路过、驻足、融会、扎根,各色人等纷纷把脚印深深地嵌入了这块土地,难以磨灭。
今天,我们从喀什出发,沿着塔克拉玛干的边缘向北、向东,住阿克苏一夜;继续向北、向东,在拜城、新和、库车的茫茫戈壁上一路狂奔。
我知道,我们走进了神秘的龟兹古国的地盘。
吐和高速(吐鲁番至和田)笔直向前,左边的山像是用泥巴垒起的围墙,山顶既没有雪,山坡也没有草,赤裸裸的,一片荒凉。戈壁平坦得像海平面,除高速外,一片不毛之地,找不到一处让大脑兴奋的景象。
道路宽阔,老远不见有车,我便在马路中间信马由缰,车速不慢,人却十分松懈。突然,一台警车从左道超越,刚过我的车头便向中间一打,随即又迅速回到左道。
妈呀!差点追了警察的尾!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把我从漫不经心中惊醒过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潜伏在我身后的,但知道这是警察的警告:认真开车,不得骑线行驶!
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了一抹绿色,那是一杆杆白杨闪动的绿。夕阳下,那抹绿色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最后竟把下山的太阳遮蔽了去。然而,即便就要下山,太阳也不肯收敛它的锋芒,仍然穿透白杨林,把闪动的绿变作了刺眼的红、娇嫩的*。于是,单调的戈壁中忽然有了这一抹斑斓,老远就抓住了我们的眼球。
这便是了,龟兹本就是沙漠汪洋中的一方绿洲,几千年来一直吸引着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脚步。今天,我们在夕阳下山之前赶到了,不算太迟;唯有赶到,才不算辜负了我们对龟兹的一番郑重。因为,这是龟兹古国的首府——库车,是几千年东方与西方交通的十字路口。
漫步于龟兹的大街小巷,我对龟兹的惊愕和亲切感不断兴发、不断强烈。
破戒高僧成大德
龟兹古国的先民有的来自欧洲,这已是不会有争议的事实。不管是太阳墓地出土的“楼兰新娘”,还是小河墓地出土的“小河公主”,一色高鼻梁、深眼窝,现代科学也毫无争议地证实了他们的欧洲血统。让人惊讶的是,三千多年以前,他们便生活在中国西域这个叫龟兹的地方。
不难解读,这是一趟欧洲文明向东方文明的旅行、穿插,抑或探险。
传入东方的不仅有欧洲的血统,影响最大的要数印度的佛教,它至今仍在东方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兴旺发达,从无间断地指引和约束着数以亿计的佛的信徒。
鸠摩罗什,便是一位从龟兹走出的高僧大德,是一位从信仰层面改变了龟兹、改变了中原的有着印度血统的龟兹人。
人们对玄奘西天取经和翻译佛经耳熟能详,却不一定了解鸠摩为谁,但你要知道,论起对佛教传入东方的贡献,鸠摩可以说是居功至伟。鸠摩被称作三藏法师第一人,位列包括玄奘在内的四大译经家之首,其活动时间也比玄奘早了近三百年。
鸠摩从西往东,玄奘由东而西,他们的脚步都从龟兹走过,在空间上有过一次历史性的碰撞。
称鸠摩为高僧大德,可他却是一个破戒的僧人;正因其破戒,人们仍称其为高僧大德,更显奇崛。
鸠摩生于龟兹,父亲是印度婆罗门种姓贵族,母亲是龟兹王妹。鸠摩很小随母出家,天资聪颖,广习佛义,先信小乘,后易大乘,不久便声满西域、名至中原。有意思的是,鸠摩一生肩负有两大预言,一说如果鸠摩不破戒必将大兴佛法,一说鸠摩只有在东方才能一展抱负。
当时中原前秦的皇帝苻坚远慕鸠摩,派大将吕光率*攻取龟兹,着一定把鸠摩带回中原。而吕光一介武夫,不仅瞧不起鸠摩这个年轻的和尚,还有意作弄,强迫鸠摩与龟兹王的女儿结婚。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鸠摩被逼无奈,终于破戒。直到后秦皇帝姚兴讨伐吕光,鸠摩才被正式请入长安,那年,鸠摩已年逾半百。后秦给了鸠摩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工作环境,弟子,学生。从此,鸠摩带领弟子开始了74部卷佛教经典的中文翻译。
鸠摩之前的中原只有小乘,鸠摩之后大乘开始在中原传播。小乘注重个人修行,求个人解脱;大乘以成佛为目标,着眼于普度众生。鸠摩的大乘客观上把中原的佛教置于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鸠摩的译经是佛教传入中国的一个里程碑。鸠摩生于靠近印度的龟兹,对比中原,他对印度佛经的理解和把握本就少了很多讹变,加之他曾师从印度高僧,其译经的权威性当然不容置疑。看官,你也许不会相信,许多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至今仍然鲜活的汉语言语法、句式、词汇是来自于一位龟兹僧人译经时的发明与创造,比如大千世界、一尘不染、粉身碎骨、苦海、烦恼、魔*等等,这些都是鸠摩在译经时的发明创造,你道神奇不神奇?
鸠摩70岁时圆寂于长安,人们发现其法体火化后舌头不烂,这验证了他生前的一个预言:如果我传播的佛经没有错误,死后舌头不烂。来自西域的鸠摩早已仙去,却把不烂之舌留在了中原,留在了东方。
一曲《山坡羊》为东行时的鸠摩罗什画上一像:
*昏飘荡,烟霞微漾,蹒跚老马知谁向?背家乡,去苍茫,慈航南海天屏嶂,破钵缘来酒二两。山,一丈网;河,一丈网。
克孜尔还在流泪
出库车城向西北一拐,有一个石窟群,叫克孜尔石窟。
克孜尔石窟与北京故宫、敦煌莫高窟一起,于年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国家重点保护单位。由此可见,克孜尔石窟的档次、规模和珍贵的程度。如今,北京故宫和敦煌莫高窟早已名满天下,而克孜尔石窟仍然静静地躺在戈壁中寂寂无闻。
更不为人知的是,克孜尔石窟隐藏着一段苦涩和辛酸,为此,时至今日它还在滴答着苦涩的眼泪。
年,德国人勒柯克冒了当时*阀混战的危险,带着他的“考古”队来到中国的新疆,令他铤而走险的原因是他曾经到过、发誓要再来的龟兹克孜尔石窟。
克孜尔是一片红色的山,陡峭的山壁密密麻麻地开凿了长达数公里的洞窟。据考,这里的洞窟开凿于公元三世纪,比敦煌莫高窟早了将近一个世纪。
勒柯克抑制不住激动,他知道这里有中亚地区最为优美的壁画,而这里的壁画无论是人物、服饰,还是表达方法都酷似欧洲骑士时代的风格,仿佛一个哥特式的墓室。他断定:中国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已经和欧洲有了广泛的联系。
克孜尔洞窟大多由龟兹古国王室和豪绅出资修建,出资者被称为供养人,供养人把自己的形象等信息绘于壁画里;绘画的艺术家有的来自叙利亚,他们也把自己的名字落款在壁画上。
于是,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欧洲、西亚文明的脚步在龟兹留下的痕迹。
勒柯克此来是要把洞窟中的壁画切割下来运回德国。他的理由是,这些壁画如果不被我或欧洲类似的机构“保存”起来,必将走向毁灭。他在库车县城定做了80个大木箱,指挥助手切割壁画,一块一块连同墙壁揭下。据考,他在克孜尔一共盗走了近平方米的壁画,都是克孜尔石窟壁画最精华的部分,它们被运到德国收藏于民俗学博物馆。
不难推测,远道孤身的勒柯尔如果遇到拒绝,哪怕只是一个微弱的反对声音,也可能避免这一野蛮的破坏。不可思议的是,勒柯克在龟兹的这一连串动作,并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大摇大摆,从头到尾居然没引起一个中国人的抵制,似乎连反对的声音也没有,实际情况是他还得到了不同形式的帮助。
实在不敢相信,人们的麻木和混账一竟如此!
流失在德国的块壁画,如今只有块收藏在博物馆,其余块已经毁于战火。二战时,这些克孜尔壁画一部分被转入地下,但一部分由于被水泥固定在墙上,无法移动,结果万劫不复。对于盗贼,即使善良的人们未予追究,老天也不会放过。勒柯克在克孜尔行窃后不久,便在贫穷和孤独中死去。有趣的是,被他断言必将走向毁灭的壁画如今安然地保存在克孜尔的洞窟中,而他“保存”起来的大部分壁画却走进了毁灭的深渊。
这何止是一个讽刺!
地球人都知道,不独克孜尔,还有敦煌莫高窟,还有北京圆明园……自张骞“凿空西域”,中国的茶叶、瓷器、丝绸还有文学、艺术等通过馈赠,通过交换不断向西域、西方传播,其间又伴生了一批批的“勒柯克”们。于是,中华文明向西方传播多出了一条渠道:文化盗贼的抢劫。
文化盗贼的本质是贼,披上文化的伪装,只能让人觉得更加虚伪、更加肮脏、更为不耻!
克孜尔石窟被铲除了壁画的洞窟千疮百孔、一片狼藉,赭红的墙壁不时有渣土脱落,如同被刚刚拉断了的肢体,裸露伤口的血一直在滴,一直在滴……
我想,每一个站到这儿的中国人,心中的泪也会一直滴、一直滴。
霓裳羽衣动地来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唐人张祜这首七绝,让一千多年后的我们仍能感受到当时《霓裳羽衣曲》的浓艳与华丽。
唐玄宗治理了一个开元盛世,堪称治国明君;同时,他也是一个风流天子,他与杨玉环轰轰烈烈的生死恩爱蜚声中外、留名古今;不独如此,他还是个音乐家,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便是他的杰作。该曲融歌、舞一体,美轮美奂,如痴如梦。
然而,此曲中最高潮的部分——如破——并非玄宗的原始创作,而是源于遥远的西域,源于龟兹山水间的一曲天籁。
传说,玄宗夜游月宫,沉醉于月宫美女的歌舞,回宫后连夜翻谱月宫美妙的音乐,洋洋洒洒,一挥千里,但在紧要的高潮处却搁下了笔,毫无头绪、茫然不知所措。曲无高潮不成曲,高潮者,如破也:急促、高亢,突起直落,动人心魄,扣人心弦,乃曲之精华。然而,玄宗对月宫的如破部分已完全没有了记忆。正此时,西凉节度使杨敬述向天朝进献《婆罗门曲》,此曲以印度舞曲为基调,融进了龟兹山水的风情,若微风绝壁、水滴幽谷,舒缓则清脆犹金石,激扬处铿锵如阵仗:天然一段如破。玄宗如获珍宝,奋笔疾书,如是,《霓裳羽衣曲》横空出世。
唐人关于《霓裳羽衣曲》的诗词文章如雪片一般,足见其造诣之高、影响之广。然而,安史之乱的一把野火,把这部旷世经典毁于一旦。
音乐是一种特殊语言,它突破了国界、民族和人种,是人类无师自通的美妙媒介,激荡了美的共鸣。其实,早在北周、隋朝时期,龟兹音乐便传入了中原,甚至可以说龟兹音乐从理论上改变了中原音乐的构建。
匈奴公主东嫁长安北周皇帝,出生于龟兹的苏祗婆以乐师身份随嫁。苏祇婆弹得一手好琵琶,具有深厚的龟兹音乐造诣,一时间名噪长安、倾倒朝野,成一代名师。后在隋高祖音乐改革时,官府吸纳了苏祗东西文明的碰撞婆的龟兹音乐精髓,龟兹音乐便在中原大地不断彰显,以至影响了中华音乐的发展。
如果说音乐失于无形,那么,由龟兹歌舞演化而成的词牌《苏幕遮》则是形声兼具、伸手可触了。
近人考证,苏幕遮系波斯语音译,原本是龟兹国一年一度的节日,又称乞寒节。人们为祈求冬天大雪而走上街头,如傣族泼水节一样载歌载舞,泼寒嬉戏。龟兹人起先把节日的服饰称作苏幕遮,久而久之,苏幕遮也成了节日的代称。苏幕遮传入中原,游玩嬉戏当然少不了诗词歌赋,于是,苏幕遮又成了文人唱和的诗词体裁,宋代正式确定为词牌,至今被词人沿用。
“碧云天,*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范仲淹的《苏幕遮》并非写龟兹,而我行走在龟兹,却有一种穿越感:湛湛蓝天,朵朵碧云,无边秋色伴我行。虽芳草无情,然有情山水亦连天!
那个天一定是遥远的中州,遥远的江南,处于东西交汇的龟兹山水与我们的家乡脉络相连。
我们的旅行,忽然有了一种寻根的味道。
《苏幕遮》一阙存照:
浥轻尘,辞客柳。三叠阳关,歌尽胸中酒。日落天涯冰雪昼。古道依稀,人去山回首。
月行吟,云句读。揾泪英雄,侠气干牛斗。走马西东唯一口。大漠狂沙,脚步声声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