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关系里,这些关系有些能自己选,比如跟同事关系不好,我辞职换另一帮同事就是了。但有些关系是选择不了的,比如原生家庭。过去我们觉得,“民族”这个事儿也不能选,因为和原生家庭一样,它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一辈子不会变。但本期跟你讲的这本《想象的共同体》却说:民族其实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一个共同体,跟你在哪儿出生、爸妈是谁都没关系。
这个说法给学术界造成了特别大的冲击。因为过去学术界关于民族和民族主义的研究,有两大特点:一是在研究民族的起源和民族这个概念的影响力的时候,眼光只放在欧洲大陆;二是分析的时候强调经济、*治、地理这些客观因素。学者们都在这个主流的套路里面玩,所以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什么理论创新。而安德森这本书横空出世,从社会想象和集体心理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特别新颖的说法,那就是民族最早起源于欧属美洲殖民地,因为人们想象有个民族,聚集成一股民族主义情绪,才产生了民族。
这个创新解释,不仅在民族和民族主义这个研究领域里,卷起一股摧枯拉朽的风暴,影响力还延伸到了社会学、人类学、*治学、甚至比较文学等许多学科。学者们发现,这些学科里也有一些类似的研究对象,看起来坚不可摧,但实际上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从这个角度出发,很多过去的旧问题都有了新的研究思路。
不少人认为,安德森看待问题这个不同的视角,跟他的早年经历有关。安德森的爷爷是大英帝国派到马来亚驻马来亚殖民地的*官,爸爸在中国工作,是一个汉语流利的中国通。年,安德森出生在中国昆明。他虽然是西方人,又是殖民官员的后代,但在情感上,他和东方的殖民地和被殖民者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结,这启发了他后来摆脱以欧洲为中心的殖民者视角,从殖民地民众的角度分析民族问题。
这一点不是我们的随便猜测,有安德森自己的盖章认证。他回忆过,在他就读剑桥大学期间,发生过一件对他来说是*治启蒙的事件。有一天,他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印度人在演讲,批评英国在印度的帝国主义统治。这时,一群英国学生上来殴打这个印度人,安德森试图阻止,却一起挨了打,眼镜都被打飞了。打人的英国学生们还得意洋洋,唱起了英国国歌。在他们的合唱声中,安德森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被殖民者,和那个印度人一起,被帝国主义深深羞辱。可以说,这起导火索事件,为他后来提出的民族主义理论提供了最初的灵感。
接下来,我们就详细看看,这本书的三个重点内容。第一,安德森为什么把民族定义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第二,民族这种模式,是怎么通过民族主义运动的四波浪潮在全球扩散的;第三,如果民族只是一种想象,为什么民族归属感和民族主义常常激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反应。
我们先来看看本书的第一个重点:在安德森眼中,什么是民族、民族是如何形成的。他认为,民族本质上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这里的想象不是捏造,而是群体形成共同认知的一个必要过程。具体到民族这个概念的形成时间,安德森认为是18世纪。18世纪发生的大事主要有两件,一是旧共同体的衰落,二是印刷语言的兴起。这两个变化合在一起,使得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进而催生了民族这种新的共同体的形成。
旧共同体的衰落,首先是神圣的宗教共同体的衰落。在民族形成之前,世界是靠宗教这种非常重要的胶水“黏”起来的。根据宗教,世界被分成了不同的信仰圈,圈里的信徒都觉得,自己信仰的这个宗教具有独特的神圣性。在作者安德森看来,其实中国的儒家学说也是一种宗教,叫儒教。中华帝国的儒家信徒就有这么一种传统观点:一个来自化外之地的野蛮人,如果一心学习中华文明,学会中华文字,就算是开化了,可以被接纳为我们这个神圣的共同体的一员。
今天我们看这个问题,说白了就是,就算是当时读书识字的中上层,也没怎么见过世面,认定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提供的东西,就是好的。但是经过了15到17世纪的航海大发现,18世纪的人们,已经大大地扩大了地理视野、文化视野,而原来那种自己的信仰最好、最棒、最神圣这个观点,出现了很大的动摇。大家发现,自己的圈子之外还有不止一个圈子,每个圈子有各自的神和重要典籍。这就使得宗教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逐渐下降,宗教起到的维持共同体的作用,也在衰落。
另外一种旧的共同体,是*治性的,也就是王朝制的国家。在民族国家出现之前,由一个独裁君主统治的王朝是一种主要的*治体制。在18世纪,西方受到启蒙运动和各种革命运动的影响,独裁君主原来那种靠着“君权神授”的理念统治的正当性,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挑战。君主们需要寻找新的理念,来给自己的统治,补充合法性。
宗教和王朝的这两种共同体的衰落,意味着人们在理解世界、理解自身和他人的关系时,越来越少采用这两种视角:我是属于某一个宗教的信徒,或者我是属于某一个国王的子民。印刷语言的兴起,给他们提供的恰恰的是一个有力的新视角:我属于某一个特定语言群体,我和一个想象中的庞大的读者群在一起。
接下来,我们就用大文豪莎士比亚的例子,讲讲印刷语言。
在莎士比亚生活的17世纪,英语是一种还没有被大家广泛认真对待的语言。虽然英国的普通民众已经不在日常生活中用拉丁语沟通了,贵族们还是觉得,不懂拉丁文就等于没文化。因为不是外交语言,海外学者也认为学英语毫无意义。但在莎士比亚看来,英语是一种丰富的大众语言。他自己的思想就深深扎根于大众之中,他的剧本大多也是用英语写的。
当时的印刷业已经具备了早期资本主义企业的形态,开拓新市场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在精英的拉丁文读者市场达到饱和后,出版商们到哪里去赚钱呢?当然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言”出版物市场。这个方言具体到英国,就是莎士比亚创作时用的英文。按当时的规矩,剧本的版权属于剧团。出版商拿不到莎士比亚的原稿,就派人坐到剧场里,去把整场演出速记下来,抢先出版。
到18世纪晚期,市面上流通的方言出版物越来越多,特别是各种地方性报纸开始出现。但是,出版商不可能针对每种方言都出一张报纸,那市场就太小众,成本也太高了。于是,慢慢地,一些特定的方言崛起,登上了印刷语言的大雅之堂。
这些从各种方言土语中晋级的少数印刷语言,很快取代了拉丁文作为神圣的通用语言的地位,还划分势力范围,创造了新的版图,刷新了人们对共同体的认知。因为印刷品和地方报纸等媒介,原来交流不便的人们,现在能想象自己和无数陌生读者联系在一起。
比如,你每天早上都要看本地报纸,出门发现邻居也在早上看报纸,去街上逛逛,在理发店、咖啡馆等地方,人们也在读同一份报纸。你肯定会想,在这个报纸的发行区域里,还有很多人,他们也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打开这同一份报纸。这个群体很庞大,但同时又是有限的,因为出了这个势力范围,就是别的群体,读不一样的东西。这种以印刷语言为媒介想象出的有边界的共同体,就是现代民族的雏形。
好了,以上就是我们说的第一个重点,资本主义对开发新市场的渴望,伴随着印刷业的发展,在人类语言多样性的基础上,催生出了具有民族性特征的印刷语言,制造了不同的联结感和归属感,进而形成了民族。
这个观点可以说是本书最大的理论创新,人们先在认知层面,有了对民族的想象和民族主义的情绪,才把民族这么一种共同体的形态,从虚空中召唤出来,从此作为一种社会事实,登上了历史舞台。不仅登上了历史舞台,还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扩散到全世界,成为塑造现代国际体系的重要因素。这就是我接下来要为你讲的重点,从18世纪到20世纪,民族主义在全球扩散的四波浪潮。
安德森不仅在民族起源问题上提出了新观点,对民族主义的传播路线,也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首先,他明确反对之前认为民族主义运动起源于19世纪欧洲的传统观点,认为最早爆发民族主义运动的地方不是欧洲,而是18世纪晚期的美洲殖民地,特别是西班牙帝国下属的南美洲殖民地,现在的委内瑞拉、墨西哥、秘鲁等国家。那里的欧洲裔移民最早发展出了他们自己的民族概念,把自己和母国西班牙明确区分开来。不仅如此,美洲的民族独立运动还成为了欧洲民族主义运动的蓝图。欧洲人把美洲发明的民族这个模式发扬光大,以至于到了今天,人们普遍把欧洲当成首创者了。他还指出,即使是欧洲的民族主义运动,也分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是19世纪早期民间自发的创造民族运动,下半场是从19世纪中期开始,统治阶级接棒,开始了官方力推的民族主义运动。最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亚洲和非洲的被殖民国家掀起的民族独立运动的高潮,已经是全球民族主义运动的最后一波余韵。
我们先来看看安德森鉴定的第一波浪潮。美洲殖民地的欧洲移民,在18世纪下半期逐渐发展出了民族这个新的共同体想象,他们的分离情绪在19世纪早期全面爆发,表现为西属美洲殖民地纷纷起来反抗欧洲母国的控制,最终分裂为十八个不同的国家。为什么欧洲移民会割弃和母国的联系,发展出新的认同呢?这背后既有着*治经济利益的考量,也有着人们在心态上潜移默化的转变。
在上层精英那里,殖民地官员长期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他们出生在殖民地,被认为比母国人低劣,不适合担任高贵的公职。因此,他们没法进入母国的权力中心,也发展不出真诚的归属感。与其在鄙视链的下游忍气吞声,不如一拍两散,自己占山为王。在普通民众那里,从18世纪后半期开始,资本主义印刷业在美洲发展起来,最早的美洲报纸开始出现。这些报纸报道的新闻,比如天气,船舶什么时候起航,某某港口的货物的时价,本地有钱人的婚礼等等,联结的是生活在这一特定区域的读者群体,造成了不同的想象的共同体。安德森特别指出,他不否认*治经济利益在根本上的重要性,但是,民族这种新的共同体模式的出现,离不开人们在认同感、归属感和联结感上的转变。
民族这种模式从美洲传回欧洲,迅速掀起了民族主义的第二波浪潮。跟大多数革命性运动一样,欧洲民族建设运动的先锋是语言学家、民俗学家等知识分子。他们编撰词典,挖掘民族传统,积极推广标准化方言,制造各种神话、诗歌、报纸和意识形态,使民族这种想象更深入人心。民众的情绪日益高涨,引发了风起云涌的群众性民族运动,比如意大利统一运动、德国统一运动等等。这给统治阶级造成了强大的压力,迫使他们主动吸纳这股新思潮。尤其是那些王朝制的帝国,比如俄罗斯的罗曼诺夫王朝,在它的统治范围内,说着不同语言的不同民族已经成形,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它的合法性就危险了。旧帝国们采取的是什么样的*策呢?那就是主动披上民族的皮肤,伪装成民族国家。比如说,发明类似“大俄罗斯民族”这样的概念,将治下的臣民打包到一个范畴里,合法化帝国的统治,同时在向外扩张的时候,打出为了民族利益的旗号。
对这股“官方民族主义”的第三波浪潮,安德森的语气是很讽刺的。他说,民族那既短又紧的皮肤,竟然被撑大到覆盖帝国庞大的身躯,简直像一个得了橡皮病的人一样。不过,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民族这种共同体,确实依赖于人的主观建构。
而离我们比较近的二战之后的民族解放运动,已经是民族主义运动的最后一波。到了20世纪,推广民族这种想象的媒介,已经不仅仅局限在报纸上了。亚洲、非洲的后起国家,有意识地通过大众传播、教育体系、行*管制等种种手段,来“建造民族”。在安德森毒辣的眼光下,甚至连绘制地图、进行人口普查、建立博物馆,这种表面上看起来跟意识形态无关的事,也是国家用来建设民族认同的手段。因为人口普查用数字告诉你,你和多少同胞联结在一起,地图清清楚楚地标明你所在的共同体的边界,而博物馆通过对物产、古迹进行展示和解读,目的是在历史深度上,塑造你对于共同体的想象。分析到这里,不得不说,安德森把这个从想象和认同出发的民族理论,发展的淋漓尽致。
以上就是为你讲述的第二个重点,安德森突破传统观点,详细分析了民族主义在全球扩散的四波浪潮。
今天,民族国家已经是国际体系的标准玩家,我们也知道,民族主义常常能激起人们强烈的情感反应。这就对安德森的理论提出了一个挑战。如果民族真的只是一种想象,民族归属感、民族主义这些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一些文化人造产品,为什么在短短两三百年间,它们就在我们内心深处扎下了根,驱使我们为建立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而奋斗,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抛头颅、洒热血,为那些从来没见过的、本民族中想象的成员牺牲?这就是我要讲的最后一个重点:人们之所以愿意为民族这种想象自我牺牲,是因为民族是我们生来就有的天然属性,为民族牺牲被认为是一种崇高的行为,也因为民族被假想为永恒的,满足了人们对意义和不朽的追求。
这段话听起来有点儿晦涩,主要是因为它谈论的都是很抽象的东西。不过,这段话不难理解,只要把民族和民族主义,跟家庭和宗教这两个常见的概念放在一起讨论就行了。
先比较一下民族和家庭。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对一切自然形成的连带关系,比如家庭,民族,常常怀着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家庭一直被设想成一个充满了无私的爱和团结的领域,哪怕在实际中,家庭是一种权力结构,成员间的地位常常是不平等的。民族内部同样存在不平等和剥削,但是,和家庭一样,民族也常常被设想成一种平等、深刻、同志一样的友爱关系,是一种本质上非常纯粹的事物。而为了纯粹、无私的东西而牺牲,被认为是一种道德崇高的行为。换句话说,为民族牺牲,就和为家庭牺牲一样,赋予了人们一种道德崇高感。在安德森看来,这种情感上的回馈,是我们愿意为本民族牺牲的原因之一。
把宗教和民族主义放到一起比较的时候,安德森认为民族主义一定程度上具有宗教的性质。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话也对也不对。说它对,是因为自古以来,宗教确实承担着麻醉人们生活中各种不幸的功能。这些不幸常常是随机、偶然的。比如说,为什么我天生是盲人?为什么我的好友出了车祸?这些不幸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就是不幸本身。但我们常常没有勇气直面真相,为了化解痛苦,去寻找各种解释,想要把无意义转变为意义。这时宗教就能起作用了。它会告诉你,这是因果轮回,这是主对你的考验啊,诸如此类。
认为马克思说的不对,是因为宗教对这些无意义事物的解释,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说,你遇到了困难,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如果你信仰基督教,你可能会变得积极一点儿,因为它会告诉你,你人生的意义就是努力工作,增添上帝的荣耀,你在俗世获得的成功,将成为你通往永生的天国的阶梯。
但随着现代化的进程,宗教信仰逐渐退潮,新兴起的自由主义等各种思潮,都是面向现世的思想体系,不